南老离开心爱的天眼,已经三年了。今天,好想对着浩瀚的苍穹,向他说点什么,告慰他的在天之灵。
大家都讲,没有南仁东,就没有“中国天眼”。这让我们想起“两弹一星”。二者的运作机制,判若霄壤:一个是个人推动,以命相搏,终成大国重器;一个是国家主导,23位功勋科学家集体攻关,扬眉吐气。
“成功的花儿,人们只惊慕她现时的明艳!然而当初她的芽儿,浸透了奋斗的泪泉,洒遍了牺牲的血雨!”他是什么人?有什么能耐,能做出这么大的项目,让中国在射电天文领域,从远远落后到领先世界20年?
他,是一位高人
他的“天眼”构想震惊世界:“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设计创意时,就被震惊了”,“非常非常精妙的系统,全部自动化控制,令人信服”,“我不认为任何别的国家能够做到这些。从几年前的一片荒芜,到现在可以运行,真的很伟大”。国际大射电望远镜SKA计划的总干事戴蒙德惊叹不已。
天眼重达1300多吨,有4450多块正反射板,7000多根钢缆,球面反射面积25万平方米、30个足球场大,圈梁周长1.6公里、步行一圈要40分钟。
天眼反射球面近乎完美,达到毫米级精准,最远能探测137亿光年之外,灵敏度比德国高10倍,比美国高3倍,让我国“弯道超车”,遥遥领先国际水平。“你在月球上打电话,这里能听得清清楚楚”。
“天眼短短两年内的发现,超过同期欧美多个科研团队的总和,将帮助科学家在相关研究领域取得更大突破”。国家天文台研究员朱文白说。到今年3月23日,已发现并认证的脉冲星,达到114颗。
“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台望远镜可以与它相提并论,它的存在就是为了改变我们对宇宙的认知”。澳大利亚天文专家左乌米斯赞扬道。
他,又是一位痴人
成非常之事,必非常之人。南老把别人眼中的狂想,变成手中的现实。
当时我国仅有25米射电望远镜,想跨过世界最大的、美国305米的阿雷西博望远镜,直接做“天眼”,这在不少人眼里,是大胆到狂妄的计划。
外国人怎么看?“一个连汽车发动机都做不好的国家,怎么能做‘大射电’望远镜?”说这话的是相识多年的外国朋友,显然并无恶意,但激起他痛彻的反思,也激发了他的斗志。
中国人怎么看?当时我国即使做到200米,不少人就感到“有点夸张”了;500米,这不是“空中楼阁”吗,妄想“一步登天”?疯了吧?
“中国为什么不能做?”他口出“狂”言,骨子里不服输。他念兹在兹的星空梦——FAST(即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),正是英文“快”的意思。
“FAST就是他的生命,可以为之生、为之死”。“如果做不成,我宁愿去死”。即使他生气时的话,也无法不相信:那是他的真心话。
回头来看,南老最让人难忘的,不是成功后的鲜花和掌声,而是此前克服的重重磨难。他认定天眼,百折不回,23年只做一件事,可以说是:“古有十年磨一剑,今有廿载铸天眼”。
选址很难,立项太难,建设难上加难。“亦余心之所善兮,虽九死其犹未悔”。他抱定了坦然赴死的决心,“如果没成功,我怎么交代?欠了国家的、乡亲的,我有退路吗?……建不成,我从这个山崖跳下去”。
天眼“不是能不能做成的问题,而是不论能不能成,都要竭尽全力去做”,他的同事张蜀新终于明白了,也被感化了,“你坚持到最后一分钟,我跟你坚持到最后一分钟”!
“你这个不起眼的小老头,一个普通人,竟然干了这么大一件不平凡的事,我早该对你刮目相看”,“你是一个洒脱的人,可在FAST上,你拿得起,却放不下”,“你不惜以命相搏,只为给年轻天文学家留下这观天望宇的利器”。就连他夫人彭家珍,也是在他逝去后,才痛彻心扉地领悟到的。
“他喜欢冒险。没有这种敢为人先的劲头,是不可能干成‘天眼’项目的”。国家天文台台长严俊说。当然,这种狂,不是凭空而来的。
“中国人为什么不能做”?说小点,南老自小骨子里,就有股不服输的劲儿;说大点,他志存高远。
他,更是一位仁人
爱人利物之谓仁,故仁者博施于物。南老一生所为,体现了大仁大义、国之高士风范。面容沧桑、皮肤黝黑,夏天穿大裤衩,这位外貌粗犷的科学家,对待世界却有着一颗柔软的心。
为国,他做到了尽忠。
他理想高远,有大格局、大境界。
1993年,日本东京国际无线电科学联盟大会上,他获悉科学家要在全球电波环境恶化之前,接收更多外太空的信息,建造新一代射电“大望远镜”,立即提出“咱们也建一个”,随之将20多年光阴付诸于此。
这折射出知识分子勇于创新的精神。因为我国现代化建设起步晚,必须紧跟时代发展,用敢为天下先的勇气,抓住最先进的知识和技能,跟上时代步伐。
“在我眼中知识没有国界,但国家要有知识”。他努力争取“大射电望远镜”落户中国,因为这意味着:中国可以节省大笔自建的钱;世界多种尖端科技,将因此流向中国;谁掌握这些前沿科技能力,谁就拥有了科技战略的制高点!
“天眼”初勘结束后,大多数人都回到了原先的工作岗位,只有他满中国跑。为了寻求技术合作,他自己掏钱买火车票,从哈工大到同济大学,再从同济大学到西安电子科大。立项申请书上最后出现了20多个合作单位,大概有3厘米厚。
1995—2006年的十多年间,世界多了一位名为南仁东的“推销员”。为了化缘,他无论大会小会、国内国外,逢人就宣介“天眼”。
功夫不负有心人。2006年底国际专家评估FAST项目可行,61岁的南老看到这一结论,热泪盈眶。在他积极争取下,中科院正式申报,2007年7月国家正式批复,意味着这个艰巨的工程,将全靠中国自己的力量!
“这是一件没有退路的事,FAST立项后,南仁东多次和我提到自己肩上担子的重量,说不敢有半点疏忽,项目做不好没办法交代”。共事多年的老同学、FAST工程顾问斯可克回忆。
20多年来,他始终以超强的责任感,来应对超负荷的工作量。癌症发病后,仍然坚持工作,是一种不惜以命相搏的悲壮。
在FAST,他是最勤奋的人,基本没什么节假日,每天都要处理上百封工作邮件。他常给同事们算一笔账:“如果因为工作没做好,FAST停一天,就等于国家白扔了12万”。
国与家,不同一,取舍难。“在家多陪陪我和孩子们吧,孩子们一年都见不上你几面”。妻子说。“我只是为了自己吗?是为了国家!”南老说完,又反过来赔不是:“陪你们确实少了。等我老了,退了,陪你到处走走,看星星”。但是,对家的许诺,终成空言,剩下了亲人的痛与泪……
23年,从壮年走到暮年,他把一个朴素的想法,变成了国之重器,成就了中国在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项目。南老曾说,我们这一代建成FAST,只是提供一个平台,期望年轻一代,用它去创造成就。
更大的期望,是期望“天眼”成为打开青少年眼界的重器,放飞幻想,激励创造,这是比促进经济发展更重要的“国之重器”。
“只想踏踏实实做点事”。南老血泪交织地做成了。这是一首英雄交响曲,也是一首悲怆奏鸣曲。
为民,他做到了尽善。
南老悲天悯人,眼睛不止向上仰望星空,也向下环顾众生。他对底层人有着天然的好感,欣赏他们的真诚。
他特能吃苦、特别节约、特别平易近人,跟工人关系好,与工人相处中有真正的快乐! 在天眼工地上,身为“总司令”的他,竟成了现场与工人最好的朋友。
“很难想象一个大科学家,在简陋的工棚里,与工人聊着家长里短。他还记得许多工人的名字,知道他们干哪个工种,知道他们的收入,知道他们家里的琐事”。他常给工人带零食,工人也完全不把他当“大科学家”,甚至直接用自己吃过饭的碗,盛水给他喝,像家人一样不避嫌,毫不生分,打成一片。
“如果他与工人蹲在一起抽烟,旁人都认不出来他。科学家总是需要有些距离感,可他没有”。他是泥土气息、工农气质的科学家。
第一次去大窝凼,爬到垭口时,他遇到放学的孩子们。那单薄的衣衫、可爱的笑容,触动了他的心。回到北京,就给县干部张智勇寄去一封信,“打开信封,里面装着500元。南老师嘱托我,把钱给卡罗小学最贫困的孩子。他连着寄了四五年,资助了七八个学生”。
他时刻关心贵州和黔南,多次提出项目一定要考虑地方利益,给百姓带来好处。大窝凼移民是最直接的受益者。村民感慨,如果不是“天眼”,他们可能一辈子也走不出大山。杨天信全家6口搬进安置点,日子过得红红火火。
“望之俨然,即之也温。远处看他,是很严肃的人。但一接触,就感到他人性的光辉或温暖”。朱文白说。
南老病逝,消息传来,国家天文台台长严俊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一场。熟悉他的人,接受采访时,无不是“数度哽咽、泣不成声、不停抹泪、泪流满面”。
鲁迅先生说,“中国自古以来,就有埋头苦干的人,有拼命硬干的人……他们是中国的脊梁”。南老正是这样的“中国脊梁”。
南老打开了中国天眼,却闭上了自己双眼。望着无垠的星空,我们用心呼唤,你在哪里?啊,是那一颗星!不,是那满天的繁星!
(作者单位:中国行政体制改革研究会)
责任编辑:刘玉成